古人把阅览绘画作品叫『卧游』。晋宋时有一位大玄学家、画家兼佛教徒宗炳，一辈子游览山水，谓之『澄怀观道』。皇帝叫他去做大官，他也没有时间。后来家中生活很困难，还有他哥哥遗留下来的孩子，也没有抚养经费，他仍然不去做官，更不去赚钱，怕影响他游览山水。他的妻子也支持他不做官而专门游览山水。不知他怎么吃饭的，因为没有钱也是不好过的，但宗炳不游山水更难过。到了晚年，他病了，身体衰弱了，爬不动山了，没办法再去山水中游览了，他过不下去了，於是想了一个办法，便把山水画下来，挂在墙壁上，或者就画在墙上，然后卧在床上看。这山，这水，这云，和到真山真水中游览一样，故谓之『卧游』。尔后，凡文人雅士欣赏绘画作品，即谓之『卧游』，连欣赏花鸟、人物画也叫『卧游』。明代沈周的一套册页中有山水、花鸟（包括畜兽）、人物，就叫《卧游册》。清朝有一个盛大士，读了很多名画，一一记录下来，就叫《溪山卧游录》。

　　宫建华女士亦爱『卧游』。她也是一位画家，现在哈尔滨师范大学任中国画系教授。她本人只画重彩人物画，但她『卧游』却不限于工笔画，写意、大写意、半工半写、水墨、设色不限，而且山水、人物、花鸟无所不爱，但只爱最『佳处』，即爱真正的高层次的优秀作品，也就是我常说的名家和大家的作品。一般的俗手俗品，她是拒之於千里之外的。建华女士生活简单，『身世孤孑静於僧』，唯置别墅，内设画室、收藏室，收藏各种类文物，尤重于现代名家之画。她在作画之余，便欣赏这些名画，即前面所说的『卧游』。她的生活虽然简单，但精神却十分充实。名画陪伴着她度过多少美好的时光，排遣了她无数苦闷，抵御了世俗各类干扰，也引起了她愉快的回忆，因为画的作者都是她的朋友。她在北京、南京、天津等地学习和游览时，和这些名家都有交往，或谈天说地，或评文论艺，每见其画又如见其人，又忆其事，故其身在画室之中，而神游于天地师友之间。所以，她的生活在形式上很简单，但实际上却十分丰富多彩。

　　建华女士不忍私享这批艺术财富，她要把自己的藏品公诸同好，流传於世，使大家都能分享她的快乐，於是便决计出版这本画册。

　　这本画册中，除了我的一幅外，都是当代最傑出的作品，而且绝对比全国美术展览会中的作品要耐人寻味得多，更好看得多。这引起我的思索：这里的画家也大多有作品参加过全国美展，而且参加全国美展的作品创作起来也远比赠给建华女士的画要认真得多，但却没有这些随意而出的作品有味、有趣和耐看。这是什么原因呢？

　　画家们为了参加全国美展而创作，其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自己的作品被选入全国美展。为了这个目的，画家们就要『吃透』全国美展负责者所规定的精神和所有要求，还要研究评选委员们的好恶，甚至还要降低自己作品的水平以求『适应』某些评委的品位。这样，画家就不可能按自己的想法去画画，更不能随意而画。艺术作品是自己精神意识的流露，是自己个性的外化，而画家们却压抑自己的精神，泯灭自己的个性，按别人的意识去创作，又处处谨慎，所以，其作品就不好玩了，就没有趣味了。虽然谨慎而无误，但却不耐人寻味。『趣，得之于自然』，这正如一个小孩子，他不知道什么叫『趣味』，然而其一举一动皆有趣味，十分好玩，也耐人寻味。待到他长大成熟了，知道什么叫趣味了，可其一举一动却皆无趣味了。再如一个小姑娘，不知世事，甚至不懂规矩，说话、做事很随意，经常出现『错误』，但仍十分可爱。当她年龄增大了，学了不少『规矩』，按世情道德礼节去办事说话，她没有错误，她不幼稚，但也不可爱了。因为她是按别人和前人规定的标准去做的，不是自然而然的。不自然也就无趣味，也就不十分可爱。画画也如此，你按别人的意思去画，和根据自己的个性、兴趣去画，是不同的。当然，我也不完全排斥『使命性』的作品，很多伟大的傑作都有『使命性』，这个问题本文不作讨论。画家们送给朋友的即兴之作不可能是『十年磨一剑』的大作，也不可能有什么伟大的『使命感』。而真正的具有『使命性』的作品，也必须出自画家的内心纔能创作好。

　　这本画集中画家们即兴为建华女士所作的小品都出於一时兴趣，都是个性的流露，创作时都是无拘无束，都是十分随意的，没有半点的虚伪和约束。画家们知道建华女士也是画家，也是十分懂艺术的，所以，也不必去揣摩她的眼光和习好，唯其如此，画家笔下流露出的乃是其真艺术。『真』纔有生命力，纔有深度，纔耐人寻味，纔有欣赏价值。所以，我看她的收藏，即这本画集中的作品，比全国美展中的作品更有艺术品位。当然，如前所述，我的那幅画不在此列。

　　宫建华女士从黑龙江赶到南京来，请我为之作序，我因太忙，又为俗务纠缠，早已封笔，但看到她收藏的画皆佳，其中有很多画家也都是我的好朋友，一时高兴，便写了上面这些话，不知可为序否。

2003年1月3日於南京师范大学西山

此文转载《陈传席文集（1）文学卷》安徽美术出版社